季老爺子強橫了一世，事情臨到頭上，卻也無可奈何，沒想到最後要用這個手段，給自己引以為傲的孫子，解決婚姻大事。他掛了電話，慢慢吞吞地走到後面的房間，房間裏窗簾厚重，沒有一絲光線透進來。

打開燈，在角落裏一個坐在輪椅上的青年用手擋住了眼，季老爺子走過去，摸著那個青年的頭：“明瑞啊！有些事情強求不得，好不好？”

季明瑞剛剛從衰竭的呼吸中醒來，沒想到他重生了，重生在出車禍的那一年，他有些糊塗，又有些不確定，生怕自己重生是假的。

他現在還渾渾噩噩，看見他爺爺走進來，輕輕叫了一聲：“爺爺。”

就這一聲“爺爺”，差點讓季老爺子老淚縱橫，走過去一把將他抱住：“明瑞，別再這樣了好不好？”

季明瑞迅速地反應過來，自己當年是如何自暴自棄，看看手上還裹著的紗布：“讓爺爺擔心了，是我不好？”

“傻孩子，別這麽說，你的苦，爺爺知道。”季老爺子聽季明瑞這麽說越發心疼，當年他帶著一家來到米國，靠著在華人城混跡，紮根在這裏，有了現在的這個田地。

因為他得罪了人，兒子媳婦被人害死留下了這麽一根獨苗，爺孫倆從小相依為命，季明瑞又爭氣一路讀到名校畢業，以後在這裏也不用像他一樣靠做不入流的事情過日子，明明一切都好起來了，沒想到出這種事。

“爺爺，推我出去？我想去後院看看。”

“好！”季老爺子推著季明瑞出去，走進了後院，季明瑞看著記憶裏熟悉又陌生的院子，還有邊上那個健壯的大胡子男人，他叫了一聲：“武叔！”

“少爺！”

這真的是一九八五年？他心跳加快，他真的回來了？他問季老爺子：“爺爺，今天是幾月幾號？”

“八月十三號啊！”

八月十三號？他記得何倩就是在那個時候來到米國，想到這裏他眼淚沒辦法控制落了下來。

老爺子看孫子掉眼淚，以為他又在傷心腿的事情，立刻蹲下跟他說：“明瑞，你別傷心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，相信爺爺，好不好？”

季明瑞伸手用袖口擦了擦眼淚：“嗯！會好的！會好的！”

這麽懂事的孫子，雙腿卻沒了知覺，季老爺子很痛心。

季明瑞在此刻一心一意想著何倩，六年了！那一夜他們為了何玫的女兒的事情吵架，沒想到何倩會摔下樓，樓下何倩躺在血泊中，狂風暴雨，沖刷著她的血水，他伸手抱她，心疼到麻木。

直到有人從他懷裏搶走她，將她裝入裹屍袋，送上車，這一幕夜夜折磨著他，要是可以重來，他情願掉下去的人是他，或者說他更恨自己怯懦，居然連跟著她跳下去的勇氣都沒有。

孩子們恨他，昨天他回光返照，女兒說：“爸爸，我會帶著你的骨灰回米國。”

何倩就葬在江城郊區的墓園裏，兩個月前他還能走得動的時候，去看過她，他問：“你媽媽呢？”

“媽媽不是已經落葬了嗎？”

意識到嘉敏要做什麽，他伸出手，嘉敏握住了他的手，輕輕地安撫他：“爸爸！媽媽就葬在這裏，她的故土，她的家鄉，我們不會把她遷走。”

“嘉敏，不要……不要……”他看著嘉敏懇求地說，嘉敏卻毫不所動，他側過頭看向嘉譽，“嘉譽，你跟姐姐說，不要讓爸爸一個人回去。”

他的大兒子是這麽說的：“爸爸，這是我們三個一致的決定，媽媽年輕的時候，為了我們沒有跟您離婚，她以為年紀大了，您的心裏已經沒有那位何玫女士，但是事實上你還是愛著何玫女士。不管媽媽身亡是意外，還是您故意的，您都沒有資格跟媽媽葬在一起。”

孩子們一直認為，何倩的死，可能是他故意的，無論他怎麽解釋，無論他這些年過得如何難過，他們總是心裏這麽想。

小兒子過來握住他的手：“爸爸，不管媽媽是怎麽死的，媽媽想跟您離婚是不爭的事實，您滿足一下媽媽的心願好不好？我們也會滿足您的心願，您不是很想和何玫女士在一起嗎？何玫女士去年生乳腺癌死了，我們買下了她身邊的墓地，我們會把你葬在她的身邊，了卻您沒有娶到她的遺憾？”

“不……我求求你們……不要讓我和你們媽媽分開……讓我葬在這裏，跟你們媽媽在一起……”

三個孩子一個個滿臉淚痕，嘉敏哭著說：“您不配！即便是到了地下，我們相信媽媽也不想再和您在一起。這裏有外公外婆，還有太外婆，他們都愛媽媽。如果人真的有靈魂，爸爸，別再去打擾媽媽，讓媽媽過得開心一點，好不好？”

他眾叛親離，看著暗沈的天空，縱然孩子們不肯讓他再跟何倩在一起，老天還是厚愛他的，讓他能夠回來。一定是老天聽到了他日日夜夜的懺悔，所以讓他能夠回來，何倩也會像上輩子一樣來米國吧？這輩子他一定一心一意跟她在一起，不摻雜絲毫的雜念，等老了，等死了，她喜歡華國，喜歡家鄉，就一起葬在江城。

季老爺子看著孫子呆楞楞地看向遠方，心裏雖然還擔心，可好歹孫子已經肯出來了，總歸是好事。

“明瑞，我推你進去，陪爺爺吃晚飯，好不好？”

“好！”

祖孫倆進了餐廳，傭人已經做好了晚餐放在桌上，桌上他的一份是西餐，老爺子那裏是紅燒雞塊，蒸蛋羹還有一大盤蠔油生菜，季明瑞有些倒胃口，在華國生活了這麽多年，他已經習慣了華國菜，尤其是何倩手裏的清蒸鱖魚，椒鹽排條，杭椒牛柳，酒香草頭，特別是深夜裏，清湯裏面團著的面條，上頭臥著一個荷包蛋，飄著碧綠的蔥花。

一碗面條下肚，渾身暖洋洋，昏黃的燈光下，倩倩雪白的膚色更是誘人，深夜繾綣，她微微汗濕，他摟著她，讓她在自己的胸口上，聽著自己的心跳，他低頭親吻她的額頭。

他們之間曾經有過數不清的恩愛夜晚，他從來想的就是和她白首偕老，等年紀大了，把生意交給孩子們，他就和她一起走走停停，去高山等待日出，去海邊等待日落，一切因為這場意外被打亂。這輩子不會了，再也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了！

老爺子坐下，夾一筷子蠔油生菜，季明瑞把筷子伸過去，老爺子有些意外，他的這個孫子，在口味上偏西方，對於生菜只能接受生吃，蠔油的做法完全無法接受。

季明瑞顯然也意識到自己的不同：“挺好吃的。”

老爺子看著他，季明瑞一口吃進去，他病重後期，根本吃不出味道，這個時候能吃出生菜的味道真好。讓傭人給他盛了一碗飯，他笑了笑端碗：“以後跟爺爺吃一樣的。”

老爺子越發心疼這個懂事的孫子，這是想明白了，所以強顏歡笑安慰他嗎？

跟老爺子吃過飯，季明瑞又坐在自家庭院裏，看著前面光禿禿的矮墻，當年何倩把一棵棵月季種下，掛了汗珠笑臉，回眸看他：“我奶奶就喜歡在家裏種薔薇，四月份的時候粉紅的薔薇爬滿籬笆，再多的傷痛也能讓人暫時忘記。”

季明瑞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氣，他已經多久不能暢快地呼吸了？尤其是在這個還有何倩的世界暢快地呼吸。

想著上輩子初見何倩的模樣，怯生生連頭都不敢擡，說話聲音小得就跟蚊子叫一樣，被他一吼，她就逃開，過一會兒又偷偷地過來，輕聲安慰他。

明明他的腿毫無知覺，她還蹲在那裏，給他不停地按摩，安慰他一定會好起來，還過來說給他紮針，直到推開她的房門，他看見她撩起自己褲腿，上頭紮了一根一根的金針，才知道她把針紮在他身上之前，在自己身上已經不知道試過多少遍了。

他阻止她做這種徒勞的嘗試，她卻推著他說：“只有試過才知道什麽叫得氣啊？才能感覺出效果！沒事金針不疼的。”

後來他能站起來了，拄著拐杖，站在院子裏，接著她剪下來的花朵，她拿了花瓶，長長短短地修剪花朵，參差不齊卻又錯落有致的一瓶花，放在他的書桌上，鮮花是那樣生機勃勃一如她燦爛的笑容，是那樣美好。

想到這裏季明瑞眼睛模糊了，她治愈了他所有的心傷，他卻帶給了她所有的痛苦。

老爺子過來推著他進屋休息，躺在床上，季明瑞繼續回憶。

他腿好了，受不了何玫的移情別戀，鉆進牛角尖出不來，甚至在何倩生嘉譽的時候都不在她身邊，她得了產後抑郁，要跟他離婚，是自己跪在地上跟她保證從此不再跟何玫有瓜葛，跟著她一起回到她的家鄉江城，從此紮根在江城。

就是在江城，他們房子有個空中花園，她依然喜歡種上幾棵月季，五十來歲的她，摘下一朵帶著晨露的花朵，笑得一如年輕時候的模樣。

她千般萬般好，他為什麽要背棄承諾，去摻和何玫女兒的事？如果不摻和也就不會有那件事，沒有那件事，他們能白頭偕老。

季明瑞讓自己別想了，再多想也沒用，已經回來了，重新開始，把上輩子兩人之間所有不愉快的事，都避過去。

這輩子不讓她在她身上試怎麽紮針了，自己讓她試，也不會再去多看何玫一眼，絕對不會讓她得什麽產後抑郁……

季明瑞想得很美，進入夢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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